意大利左派艺术家巴索里尼在60年代“经济奇迹”的一片金元恐怖氛围之中绝望地断言:“先锋已经终结。”与此同时,法兰克福学派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马尔库塞也指出:资本主义正在消费上取消阶级,“阶级斗争”的口号渐无意义。但是,这两位革命者却知行不合一,分别以自己的现实介入来反对自己的理论:巴索里尼将马克思主义与先锋派相结合,对资产阶级发动了暴烈的攻击;马尔库塞投身街头革命,混迹于无产者的行列,愈战愈勇。
战后年代艺术史最重要的现象就是左派和先锋派的结合:一部电影、一部戏剧、一件雕塑作品均需要“政治化地去观看”,阶级、性别、种族问题在后工业社会中并没有被缓和,而只是被淡化、被遮蔽。于是,让-吕克·戈达尔挥舞着他的“电影传单”,呐喊着:“就让影象流动得比金钱还快吧!”而达里奥·福则戴上小丑面具,高举着旗帜、玩偶、喇叭、小号,携着妻子,率着剧团,巡游于工厂、学校、广场之间,在教堂、议会、法庭和警察局上空呼啸而过。
尽管“68革命”失败之后,在欧美泛起了一股看破红尘的犬儒主义的思潮,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被派定为后现代零散化空间中同样琐屑的微尘,但是达里奥·福耳边回响着伟大导师安东尼奥·葛兰西“实践哲学”的教诲,“有机知识分子”的理念和“介入”的政治学正是福和妻子拉麦所努力实践的。他们依据当代历史的现实境遇和重大事件来检讨、重新定位自己的创作,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,无产者的斗争和行动必将遭遇空前繁复的矛盾和纠葛。他们首先清醒地意识到:中产阶级是乐于接受他们的严厉批判和尖锐讽刺的,因为无产者艺术家的创作同样无法脱离商业体系,无法脱离那具有无限吞噬能力的“市场”。他们痛苦地意识到:除了最为反动和愚钝的一小撮外,大部分中产阶级和上流人士对遭到迎头痛击的直接反应竟是愉悦!难道资产者都是受虐狂吗?事实上是创作者本身帮助资产者消化了他们的作品,先锋、实验、异端等等之于资产阶级社会,就是清爽的蒸汽浴之后微微的搔痒。一句话,“激进艺术家”成为了为丰衣足食、优雅睿智的中产阶级服务的宫廷艺人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“拒绝”是唯一可能采取的姿态,拒绝商业体系,拒绝市场化的压力,拒绝主导意识形态的命名。达里奥·福和拉麦尽毕生的精力创建一个全国性的无产者的文化和政治网络,将其作为选择的可能。这是“庶民文化”的最后阵地,是自下而上进行文化颠覆的出发点。“庶民文化”/“通俗文化”与消费主义社会的主流———“大众文化”/“大量文化”形成真正的抗衡,“庶民文化”为无产者和劳动者提供了认同的政治,使受压迫者借以嘲弄压迫者。
对于受压迫者来说,反抗的起点和终点就是“语言”:反抗一个阶级,我们必须反抗其语言。的确,我们承认黑人女性主义者贝尔·胡克斯的名言“这是压迫者的语言,可我需要用它和你说话”,但是,我们必须将其选择、改变,以我们特殊的编码方式,在能指和所指的游移和错位之间,在误读和阐发之下,新的意义在渐渐生成。于是,反抗者以先锋派和实验家的形象登场,在嬉笑怒骂、插科打诨之间,“官方说法”斯文扫地。异端的诗学就是颠覆语言的秩序——既存现实秩序的基础。在此,笑,成为最有力的手段,它是横扫历史的智慧之光,是庄严的弥撒进行过程中不雅的怪声和臭气。在今天的社会,悲剧已经丧失了净化的功能,“它的形式从来是反抗,但是今天被用来进行欺骗和抚慰”,喜剧由此接替了悲剧:“在深深地认识到人类生存之荒诞和无奈之后,我们才能真正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。”
达里奥·福和拉麦的庶民政治剧高度重视受众/观众的亲身投入,力图在剧场中达到一种对话和交流,他们的“戏剧”完全迥异于商业戏剧和传统戏剧,是所谓“第三戏剧”。在这里,“戏剧”和“创作”应该在其最宽泛的涵义上被理解:创作即是行动,演出即是斗争,观看即是介入。由于极权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交配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,先锋和实验艺术责无旁贷地应负担起道义的责任,以破除大众文化的垄断统治。
遮羞的大幕轰然升起,丑角登场了。
1《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:达里奥·福戏剧作品集》,吕同六主编,吕同六、王焕宝、张密、姚荣卿、王军译,收录有《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》、《遭绑架的范范尼》、《滑稽神秘剧》、《喇叭、小号和口哨》、《高举旗帜和中小偶的大哑剧》五部剧作,“译林世界文学名著·现当代系列”,译林出版社1998年10月版。
2《演员基本手册》(选译),达里奥·福著,王焕宝译。
3《达里奥·福创作活动年表》,王昶编译。
4《现代民间文学大师》,吴正仪作。
(2-4均载于《世界文学》双月刊1998年第4期“意大利剧作家达里奥·福作品小辑”。)
5《诺贝尔奖流向文学社会之外》(笔谈),吕同六编译。
6《“桂冠”授予“小丑”?:意大利各界对达里奥·福获奖的反应》。
7《“上帝也是游吟诗人”:达里奥·福访谈录》,吕同六编译。
8《别开生面的“演讲词”》,吕同六作。
(5-8均载于《(上海三联)书城》月刊1998年第5期。)
9《达里奥·福:他与历史》,王昶作,载于《外国文学动态》双月刊1998年第1期、第3期。
10《199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:剧坛奇才达里奥·福》,吕同六作,载于《外国文学动态》双月刊1997年第6期。
11《达里奥·福及其获奖引起的争议》,黄灿然作,载于《读书》杂志1998年第4期。
12《直面现实的艺术家》,吕同六作。
13《达里奥·福获奖颇具戏剧性》,逸菁作。
14《剧本,却比历史更可信》,石成作。
(12-14均载于《文学报》总第957期。)
15《美洲传教记》,达里奥·福作,萧楠节译,见《中华读书报》。
16《在戏剧的刀锋上游戏——达里奥·福和他的讽刺喜剧》,郭富民作,见《戏剧电影报》1998年第42-45期。
17《谁怕达里奥·福?》,王昶作,见《文艺报》。
18《一位讽刺剧作家的荣誉》,董鼎山作,见《环球时报》。
(唐梦 辑)